鎮(zhèn)安人都會腌臘肉,鎮(zhèn)安人都會釀造包谷酒。在鎮(zhèn)安民間去訪問,你如果想知道老百姓的日子怎么樣,首先彎腰揭開酒缸上的大石板,量一量里面酒的深度,其次,抬頭向上,數一數屋檁上掛的臘肉塊子有多少,就心中有數了。鎮(zhèn)安水土好,水乃生命之源,水的軟硬直接影響著人的生活質量,軟水煮飯,食不耐饑,硬水煮飯,吃了不容易消化,所以,一個胃口嬌氣的人猛然到一個新的地方,總是不服水土換肚子,然而到鎮(zhèn)安出差的人,從來沒有發(fā)生過換肚子的現象。鎮(zhèn)安的好水,養(yǎng)育出如花似玉的鎮(zhèn)安女子;鎮(zhèn)安的好水,釀造出回味無窮的包谷酒。鎮(zhèn)安人把造酒看的和挑水一樣簡單,溝溝岔岔都是純凈水,隨便挑兩桶,往底鍋里一倒,竹笆笆上擱一只木桶,鋪幾層發(fā)酵的料,上邊再放一口天鍋。底鍋下疙瘩柴熊熊地燃燒,水從液體變化為氣體,氣體又在天鍋下冷結為液體,流出來的,就是酒。鎮(zhèn)安人不無自豪地說:只要溝溝岔岔的水流不斷,鎮(zhèn)安的包谷酒便喝不完。
鎮(zhèn)安的臘肉很著名,鎮(zhèn)安的包谷酒很著名。鎮(zhèn)安人無肉不成宴席,無酒不成禮儀。鎮(zhèn)安的商店也出售西鳳、茅臺、五糧液,但其銷售量遠遠比不上包谷酒。在鎮(zhèn)安,喝夠年頭的包谷酒,不僅是一種享受,而且是一種待遇。鎮(zhèn)安人宴客,按照主與客的情感深淺程度,可以分為三大類:關系一般化的請進大酒店,菜是南北大菜,酒是高檔名酒,碰的是玻璃杯,說的是場面上的話;關系密切的請進小酒館,菜是鎮(zhèn)安特色菜,酒是包谷酒,碰的是銅酒盅,交的是心;如果來者是一個知己,那么,做東的會把你肩膀一摟:走走走,到家里去。來到家里,菜只有一條臘豬腿,不用筷子,就那么用手撕著吃。酒壇子捱著桌子腿,壇子的沿口上掛一個提子,喝多少,隨便提。這時候,人生的面具統(tǒng)統(tǒng)扔進太平洋去了,只有真情在,真情不必說,一切都在酒里頭,喝酒喝酒,人逢知己千杯少,酒不醉人人自醉,人生難得一回醉啊。
鎮(zhèn)安人不分老少,都會吃包谷酒。有的人喜歡在午餐時抿幾小口,有的人喜歡在晚上睡覺前喝二兩,如果不喝這二兩,便睡不著覺。倘若誰說自己不會喝酒,他們不信:你既然會吃飯,就應該會喝酒,喝酒比吃飯簡單得多,不要用牙齒咬,往嘴里一倒,咕咚一聲,就下去了。鎮(zhèn)安人一邊解釋,一邊示范性地端起酒杯往嘴里一倒,果然咕咚一聲下去了。人們踏上鎮(zhèn)安的土地,沒有一定的酒量,最好不要沾酒盅,一旦沾盅,就放不下了,既然有再一再二,必然有再三再四。鎮(zhèn)安人喝酒要喝好,好的標準是醉,誰喝醉了,那才是喝好了,誰出溜到桌子下面去了,那才是好得不能再好了。鎮(zhèn)安的男人,酒越喝臉越紅,鎮(zhèn)安的女人,酒越喝臉越白。遇著喝酒臉色傻白的主兒,千萬要當心,她起碼有一斤以上的量。鎮(zhèn)安人喜歡以酒交友,他們的生活經驗是,麻將越打越生分,燒酒越喝越親熱。酒可以拉近人的距離,酒可以濃厚人的感情,只要在一張桌子上喝過一次酒,就會成為終生的朋友。酒量與人緣成正比,酒量越好,人緣越好,有了很好的人緣,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。吃不窮,喝不窮,人緣不好一世窮,人緣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優(yōu)勢資源。
鎮(zhèn)安人不分男女,都會劃拳,女人一邊在鍋臺上做菜,一邊抽空出來和客人劃幾拳。西洋人只知道碰杯,不知道劃拳,鎮(zhèn)安人覺得那種喝法太乏味了。在鎮(zhèn)安,喝酒不劃拳,等于結婚沒放鞭炮。有些酒中狂人自以為指法高明,號稱酒喝大江南北,拳打黃河兩岸,想和鎮(zhèn)安漢子過招兒,漢子不語,示意女人過來接幾招兒。女人臉上光光的,眼睛亮亮的,聲音脆脆的,指頭翹翹的,酒前不語酒后笑,阿拉伯數字一字清,三下五除二,就把你拾掇了。鎮(zhèn)安人常常在酒場子上見智商,他們能夠以幾個指頭的伸伸曲曲,丈量人情,把握世事。鎮(zhèn)安人常常在包谷酒中見性情,那些嘴巴咂得很響而酒底子留得很厚的人,他們視為滑頭,那些喝一半灑一半的人,他們視為賴皮。鎮(zhèn)安人喜歡直爽,杯杯端起,盅盅見底,滴一點,罰三盅,那才叫“直”。直人直得不會拐彎兒,舌頭根子率先硬起來,繼而大笑,或者大哭,鎮(zhèn)安人覺得這是酒精作用下的自然現象,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。鎮(zhèn)安人覺得有酒不敢喝,有話不敢說,一輩子不曾大哭過,一輩子沒有大笑過,那才是白活他這個人了。包谷酒激揚著鎮(zhèn)安人的性情,他們仰面朝天闖世界,金錢是奴才,出去又回來,敢于花錢,才能掙錢。包谷酒培養(yǎng)了鎮(zhèn)安人的外向型性格,他們?yōu)t瀟灑灑趕時髦,大城市流行牛仔服,鎮(zhèn)安也流行牛仔服,大城市流行西裝革履,鎮(zhèn)安也流行西裝革履,就連那些擔著大糞桶澆地的人,也是西裝革履,領帶一飄一飄的。
鎮(zhèn)安人講究吃,女人都是好廚師,男人都是美食家。鎮(zhèn)安民居里最惹人注目的地方,擺放的不是電視機,而是酒具。四棱見線的土漆餐桌上,一把銅酒壺和一組銅酒盅,明光閃閃,格外地吸引人的眼球兒。鎮(zhèn)安人好客,家里來了客人,女人極其麻利地系上圍裙,一個舞蹈動作,從墻上卸下來一塊臘肉,片刻之間,變魔術似地整出來七碟子八碗。溫酒是男人的專利,酒的溫度低了,容易傷胃,酒的溫度高了,容易上頭,銅酒壺架在炭火上,其溫度被男人掌握得恰到好處。如果你有幸坐在四棱見線的土漆餐桌上,一手捏著冬青木筷子,一手執(zhí)著銅酒壺,大塊地吃著臘肉,大口地喝著包谷酒,你就會突然明白,那些整天繁殖思想的人,是多么的可笑,痛痛快快地喝,實實在在地吃,是多么的美麗。吃喝是渺小的,吃喝是偉大的,只有建立在吃喝的基礎上的思想,才是真正有用處的好思想,而那些與吃喝八竿子打不著邊的理論,不管我們把它吹噓得多么高級,多么深邃,其實都是白搭。鄧小平理論最偉大的功績之一,就是真真切切地解決了十億人口的吃喝問題。
在鎮(zhèn)安的包谷酒里大醉了幾場之后,突然開竅:穿得暖暖的,吃得飽飽的,喝得醉醉的,既是人生的實打實的幸福,也是人類的很不容易的事情!